朱新望

　　我的老同学说，他插队的村子本来是有水的，村后乱石沟里曾有几处泉眼，水咕嘟咕嘟响着冒，要不，村子怎么叫响泉村呢？
　　我去过那个深山中的村子，缺水缺得出奇。女人根本就看不到人家的本色，脸上手上终日蒙着泥土，一年难得洗几回。村里家家户户挖有水窖，人们把夏天下雨时山坡屋顶流下来的水引进去，当作一年的活命水。那水浑浊不堪，夹带着泥沙、枯叶和牛羊的粪便。但就这水，人们也不敢畅心畅意地饮用，刷锅洗碗的水总是要澄一澄，留着下次再用。我对老同学说，什么响泉村，应该叫想泉村才对。
　　后来，有人悄悄告诉他，说是龙脉断了。
　　龙脉怎么会断呢？我的老同学根本不相信子虚乌有的东西。没有龙，哪有什么龙脉断了呢？再说，龙脉既然能断，哪是不是还可以接上？
　　他是个执著的人，弄不清的问题，决不会放下。这以后，他不断地到乱石沟里去，在干渴的石头间徘徊。后来，回到城市，他又不断地泡图书馆，不断地向专家咨询，与明白人讨论，魂儿仍然在乱石沟上盘旋。二十年前，他所在的企业经营困难，他成了下岗工人，干脆，又回到了当年做知识青年的那个村子。
　　经过这么多年的参悟，他弄清了：如果说世上有龙脉，那这龙脉就是森林。龙脉断了，其实是森林毁了。据老人们说，一百多年前，周围山上的狼呀虎呀都来村后石沟喝水，这就是说，当时山上有森林——有森林才有虎狼。现在，周边山上林子毁了，后沟里的泉水也没有了。
　　我大学里的老师说，森林能用树叶枝条和落在地面的枯叶层，把天上降下的雨水一滴滴接住，让它们渗入地下。据县志记载，历史上，这片大山区古木参天，荫翳蔽日，接住雨水渗入地下。水多了，会在低洼的地方沿着石孔石缝冒出来，这就是泉水，响泉就是这样形成的。
　　如果说龙脉断了的话，这其实是咱们自己弄断的呀！毁灭森林，是咱们自己在作践自己，毁灭自己。不能再愚昧下去了，咱们得恢复森林，再生龙脉，让响泉冒出水，让子孙有水喝，有水用！
　　我的老同学承包了一片荒山，倾尽家中所有，买了树苗栽种。他像傻愚公一样，每天挖山不止，吃在山上，睡在山上，拉尿也在山上。我去看他，蓬头垢面，衣衫褴褛，干瘦得像乱石沟里的大石头。他的夫人后来也辞职下乡，来陪他“插队落户”。加之国家政策也像及时雨一样撒布荒山：封山育林，退耕还林，扶植造林……我回到市里，动员新闻媒体报道他的事迹，动员同学、朋友、企业家捐款捐物。很快，一车车树秧和工具运进了山里。一经报道，我的老同学竟然会拥有那么多的粉丝、钢丝！
　　村里的人们也早行动起来，承包大山，做起了张愚公、李愚公……我那坚强能吃苦的老同学，在电话中止不住地笑，他说：“眼瞅着一棵棵树栽下去，一座座山绿起来，我哭，哭着哭着又笑了。我这一生没有白活，参透天机，感动天地，和大家一起接续了龙脉！”
　　去夏，我到我同学那里避暑，他领我到乱石沟遛了一趟。“我的天！”我拍着手叫起来。在我眼前，一脉细流弯弯绕绕，跳跳闹闹，像一握银丝，闪着亮光顺沟蜿蜒而去。“龙脉接上了？”我急急问。老同学点点头：“今年刚见水。”沉默一会儿，又说：“如果周边山上林子再多些，树再长大些，水流会更宽广。”他巡视着远远近近的峰峰岭岭，感叹地说：“清山长在，绿水长流，但愿人们都能真正认识这句话的含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　　（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，著名作家）